1
我曾工作的云中乡是古城县最偏远的一个深度贫困乡镇。乡政府居于四顾山最高处的向阳坡上，坡下流经一条逶迤数十里的清水河，修建有全县著名的水库。每到冬天，吹来的河风冰凉刺骨。
由于交通闭塞，自然条件落后，除了种些小麦、苞米、土豆或油菜籽，乡里几乎没有什么富民产业，一方水土渐渐的养活不了一方人，所以青壮劳力多去了外地务工，留下的净是三八、六一、九九部队（留守妇女、留守儿童、空巢老人）。
但这里民风淳朴，可达到路不拾遗，夜不闭户的理想状态，晚饭后随便在大街上溜达，临街的人家可随意推门进去，都能得到热情的接待，奉上一壶罐罐茶，吃一碗浆水面，不在话下。
作为“城里”长大，又在省城上了大学的城里娃，毕业之后却分配到这样一个狼不拉屎的乡野，内心的愁闷凄怆不可言说。我最初是在党政办工作，是乡政府的机关部门，离不了人，每天到了傍晚，其他干部都骑着摩托车回了家，偌大的单位就剩少数几个人常驻，显得冷清又凄凉。
我便常吃过晚饭在街上溜达，买包烟，散给附近的村民，和他们侃侃大山，喝喝他们自家酿的苞米酒。半年后，我能叫上附近一条街上所有人的名字，村民偶尔有红白喜事也请我吃“四碟子”。
这里是单日集。
逢集那天，全镇所有行政村的村民都会聚集到乡政府所在的街道上来赶集，小商小贩们摆开了各种地摊，销售的多是从县城的小商品市场批发来的针头线脑、衣鞋裤袜、锅碗瓢盆等基本生活用品，要么就是小吃摊，卖些酿皮、凉粉、呱呱等。
那年农历十月初一，按习俗是给祖先送寒衣的节日，街上纸货店的老板早早摆开了案板，出售自己剪的寒衣，案板旁聚集了许多村民讨价还价，我打扫完院子离上班时间还早，便站在一旁看纸货店老板娘剪寒衣。
卖鸡蛋的老常是五保户，家里就他一人，自家养些鸡卖土鸡蛋，他异常兴奋的拉住我说，那里有一些外地人开交流会哩（过去农村举办外地来销售产品的活动都称作交流会，老一辈人沿用了这种叫法），外地人出手大方，一下就买走了他所有的鸡蛋。
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，不远处村委会广场上，低音炮的声响传出一阵阵流行歌曲，广场上聚拢了好些个老人。
村民们围着一辆厢式货车，车上拉着铝锅铝盆铝壶等物件，还有许多箱子，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，车下七八个穿着牛仔马夹的男女推销员，正拉着一条横幅往车上挂，因还未到上班时间，我便去凑了凑热闹，这些人操着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，拿着话筒喊着广告，称他们是深圳某个净水器研发公司来做企业推广。
2
风越来越大，天空中细细密密下起了雪粉粒，天渐渐地阴沉起来，但丝毫不减村民们的热情。
一个女推销员在车上抱下来一摞一摞的塑料板凳，让老人们坐下来听他们讲课，听完会有礼品相送，老人们正愁闲着没事，听说有礼品拿，便都坐下来听，每个人棉袄的肩膀上盖上了一层白色的雪。
乡政府食堂的电铃声响起，该吃早饭了，我便回了单位。
在食堂里，我便把所见所闻讲给同事们听，食药监所白所长听了后皱起了眉头，现在各个村里净是些老人孩子，他们文化水平低，辨别真伪的能力差，而且人都实在，缺乏防范意识，万一遇到骗子，推销些假药或者什么假冒伪劣产品，出了事，他作为食药监所负责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。
他说等吃完饭，让我带他去看看。
去的时候，推销员正讲的兴起，他在桌上放了三个杯子，里面盛了三杯水，他说左边一杯是我们这里的自来水，中间一杯是经过他们过滤水龙头过滤的自来水，另一杯是纯净水。
他又拿出一个设备，说这是水质电解装置，将它放入第一个杯子中，打开开关，机器开始运作，发出嗡嗡的叫声，刚刚过了几秒钟，水质已经开始便浑浊，颜色为棕褐色，大约一分钟之后，自来水看起来就像飘了一层泥浆。
村民们开始惊呼，推销员拉起一位老人，让他闻闻水的味道，老人闻后憨厚的笑笑说，像刷锅水。
有些人询问这是什么原因，推销员侃侃而谈：这就是你们这里的水质啦，重金属超标，杂质超标，已经不是安全的饮用水啦，吃了这里的水，容易得癌症，你们想想，是不是这几年癌症患者越来越多，以前都没听过的病现在都有了。
村民纷纷附和，是啊，村里的某某，某某都是得癌症死的。
推销员又做起了另一个实验，他说你们再看看我电解一下我们的产品过滤过的水。
他又开始电解另一杯水，大约一分钟，水质并无明显变化，他又去电解纯净水，也没什么变化，他得意的表示他们的产品过滤的水已经达到了纯净水的标准了。
有些群众鼓起了掌，丝毫不理会雪越下越大。
他又做起来另一个实验，就是给两杯干净的水通电，一端接一个电瓶，中间接入水中，另一端接一个灯泡，接通之后，他们产品的过滤水灯泡很亮，而纯净水没有任何亮光。
推销员解释说，他们的产品可以将大部分杂质、重金属过滤掉，但不会将一些粒子微生物营养物质过滤，所以可以通电，而纯净水不但去除了杂质重金属，连营养物质都过滤掉了，这样的水叫软水，吃久了之后会让人产生软骨病，身体越来越差，所以得出结论，他们的产品过滤的水质最健康。
有的老人表示了质疑，他们吃这里的水几十年了，水库是1957年建设的，也没吃出过什么毛病，而且他从来喝生水，连肚子都没闹过。
推销员立刻解释说，现在污染严重，空气中都是二氧化硫污染物，会下酸雨，把地下水都污染了，所以癌症患者越来越多。
有些老人开始问价格，几个推销人员开始拿出几种样品，从一千元到三千元不等，都是折后价，原价是三千到一万元不等。而且必须有低保证和扶贫手册的贫困户才能享受这个价，其他农户要高出二百元。
几乎所有人都嫌贵，但推销员说不买也可以，他们主要是做企业推广，今天来听课的每人送十个鸡蛋，送完即止。不一会儿几百颗鸡蛋都送完了，有些人没有抢到开始骂娘，抱怨说白在雪地里坐了这么久。推销员说欢迎明天再来听，明天来的送价值更高的礼品。老人们才欢欢喜喜的离开了。
晚上，这些人就在广场上搭帐篷居住，没有火炉没有电，真不知道是怎么度过零下二十几度的高山黑夜的，这些人确实能吃苦。
3
天越来越冷，来办事的群众少，我和白所长还有几个同事围着火炉一边炖罐罐茶一边聊天，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背着一个挎包走了进来，我一眼认出她是其中一个推销员。
她径直走到炉边，双脚轮流跺着，嘴里咝咝的哈着气，两只手捂在烟筒上取暖，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，过了一两分钟，她又过来和我们一一握手，说她叫李丽，来自江苏，是净水厂的推销员，又拿出产品给我们推销，起初我们婉言相拒，还比较礼貌，但她没完没了讲产品性能，又讲哪个单位订了多少台，哪个乡镇买了多少个，完全不顾我们渐渐变差的脸色。
白所长按捺不住愤怒，啪的一声拍了桌子，又骂了几句脏话，让她滚出去。
女孩没想到会遭此冷遇，也许是心里有别的委屈，眼睛红了一会，竟蹲到地上哭了起来，但没有人理他，其他几个人都是老乡镇干部，早就看惯了一切人间冷暖，表现出一幅冷漠与不屑的表情。
我只好去拉她起来，告诉她这里是单位，不是菜市场，上班时间不能推销产品，但她依然不走，只是哭。直到最后白所长威胁说要叫派出所的人来，她才起身悻悻地走了。
过了一会儿，几个男的进来，我以为他们是来打架的，刚要打电话叫人，还没拨出号码，带头的一个已经进了门，正是广场上做实验的那个人，他却满脸堆笑，手上正拆着一盒烟，我看了下烟的牌子，价格不低。
他说实在不好意思，打扰到我们上班，小女孩不懂事，让我们不要计较，将烟一一散到我们手上，又将剩下的扔在我的电脑键盘上让留着抽。
他招招手，另一个人拿出一个箱子，抱出几个小盒子，全是他们的产品，说免费送给我们，一人一个，又问领导的办公室，要去给领导也送，我们制止了，告诉他们领导去县城开会了，礼品我们一概不收，但那几个人表现出异常的热情，不顾我们的拒绝，将盒子扔桌上就跑了，拉都拉不住。
4
他们每天那里讲课，到场的人越来越多，我从窗子里看到有的老人行动不便，拄着拐杖自己带着马扎凳一瘸一拐朝广场走去。
我以为他们就是普通的企业推广宣传，我曾经上班前也在外地打过工，也发传单或在商业街举办活动宣传品牌，这都很正常，再说，那几天事情也比较多，我们便没有再去理会。就这样，他们一连讲了四天。
那天早上，我和来办事的群众聊起这事，他们兴高采烈的跟我讲他们如何占了便宜，这些推销员每天讲课的内容都差不多，先是做实验，然后讲一些他们公司的历史，是什么民族企业、上市公司，产品远销欧美、澳大利亚、新西兰等国家，市值几千亿，股票想买都买不到等等。而且这些人挺大方，第二天送的礼品除了鸡蛋，还有价值五十多块钱的不锈钢锅，只要交二十块钱就可以领到，而且到了第三天凭票都退掉了这些钱。
群众简直乐疯了，第三天听完课，都交了一百块钱押金，免费送价值三百块的电磁炉，电饼铛等，第四天，凭着票又给他们退了钱。那天推销员告诉他们，为了提升他们的业绩，希望他们认购他们的产品，每人发一张VIP卡，不管认购的哪种，最后一天都还是会凭卡把钱退还给他们。很多人都交了，连卖土鸡蛋的五保户老常都买了两台一千多元的产品。
几位老人讲完，递给我一支好烟，平时我自己都舍不得买，他笑着说让我放心抽，这次他赚到了，因为他认购的是三千多元的净水器，明天凭卡退钱，可白得一个净水器，他说他已经白得了几十个鸡蛋和一个电饭煲了。
老人劝我赶紧也去认购一个，咱们这里的水质太差，需要个净水器。去晚了就没了。
我问他要是人家跑了不退钱怎么办？
老人说那也没关系，他就当是花钱买个净水器啦，也不亏。
5
我越来越感觉不对劲，但自己又拿不定主意，便打电话汇报给了白所长。他一听就知道有问题，很快到办公室来找我，让我找出昨天那些人送我们的水龙头，在网上查一查这个产品。
我搜索了一下他们的厂家和牌子，网上没有任何信息，这可能是个骗局。
白所长叫我一起去看，他那会儿刚走上领导岗位，为人刚直，凡事喜欢亲力亲为，我问他用不用多叫些人，他摆摆手说不用。
我们去的时候认购活动还在进行，几个推销员看到我和白所长过去，立刻满脸堆笑，从口袋里往出来掏烟，递给我们，白所长一摆手打掉了他的烟，怒气冲冲的说：我以为你们只是搞搞宣传，没想到却来搞事，我不跟你们废话，如果今天不把钱退了，你们别想走。
那人还是满脸堆笑：钱我们都会退的，不信你问问他们，是不是我们每天都退掉押金的。
几个老人出来作证，说押金确实退了，他们还领到了许多礼品。
那人对白所长拉拉扯扯，说：领导，领导，你别生气，我们晚上一起吃个饭，地方你定，大家认识认识，我们真不是骗子，这是我们企业宣传的一种方式，希望你能理解理解。
他又小声说：该是你们的那份，我们一定会送到二位的手上。
白所长不理会，只冷冷的对推销员说：我啥球话不听，你赶紧退钱，我也不是个为难人的人，退了钱，你们安安稳稳的走，我不追究你们，若今天不退，我立刻叫人，你们别想走出云中乡一步。
领头的那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，其他几个人也都围了过来，眼神中充满不友好。
我感觉到危险的气息，便掏出电话，准备给派出所打电话。他们看我拿出手机，立刻表示同意退款，但前提是领到礼品的人要把礼品退还回来。
一些老人立刻表示反对，他们骂我和白所长多管闲事，人家大老远跑来宣传宣传，挨饿受冻的，多不容易，你们还百般阻挠，有这时间能不能给老百姓办点正事。再说了，他们在现场的要是把领到的东西都退了，还有些已经回去了的肯定不会再退回来，那些人不是得了便宜啦。
还有些老上访户说的话更难听，什么乡政府净出些贪官污吏，一群乌合之众，专门破坏老百姓利益，什么平时克扣上头发的钱也就罢了，老百姓沾点光的事他们就眼红，云云。
当时我年轻气盛，听了这些话，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，大声反驳说我们什么时候克扣你们的钱啦，什么时候不给你们办事啦，我们现在是为你们讨公道，真是狗咬吕洞宾，不识好人心。白所长拉了拉我，不让我说话。
我真想转身就走，啥都不管了。却发现白所长表情淡漠，只是死死盯着推销员，他说其他的什么都不管，只有一个要求：立刻退钱！
为首的那个推销员翻脸就像翻袜子一样快，斜睨着眼低声说：老子出来跑江湖的，别给脸不要脸，你们这些乡政府的芝麻官真还把自己当官了，老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，搅了老子的生意，信不信弄死你们。
白所长不为所动，说：我们吃的这碗饭，就得对得起这碗饭，还是那句话，把钱退了，什么事都没有。
那人瞪着小眼睛盯着白所长一直不说话，白所长也盯着他，两人对视了足足一分钟，他才很不情愿的让手下的开始退钱，那时候，他们已经收了十几万的“押金”了。
白所长让我打电话通知二十八个行政村的村支书，让他们在喇叭上叫所有交了押金的人来领退款。
下午，我们又叫来了几个干部，和我们一起监督那些人，将所有的押金全都凭卡退了回去。
6
这些推销员并没有离开，我爬在窗子上观察着他们。
晚上，他们围在一起抽烟，你一句我一句，好像商量着什么，还伴随着争吵，有个人还抽出一根铁棍在车厢上抽打了半天。
我有点害怕了，去找白所长。
我问他：他们要是报复怎么办？
他说不会的，那些人也是出门人，何况自己干的是违法的事，不敢惹事的。
我又问他到底怕不怕，他笑笑说怎么不怕，他又不是成龙，打起来还真不是那些人对手，劝我晚上别睡觉了，早点锁上乡政府的大门，叫大家聚一起抽烟喝酒打麻将，玩到天亮。
那天晚上我们打了一夜麻将，都没有睡觉，半夜一点多，我闹肚子上厕所，走到院子里总感觉黑暗处有人的样子，草草解决了问题，回到宿舍才心安下来。
第二天早上得到消息，乡政府丢了三台摩托车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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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介绍：
郑振，匍匐一线的公职人员，新闻毕业生，除却写作再无爱好的无聊俗气小胖墩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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